作者 | 微雨燕双飞

编者按：一年一度的高考，你是否会透过尘封的高考记忆，回忆起当初的一件事、一段情，它可能反映个人命运的转变，也可能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变迁。 格隆汇组织了“那年的高考”征文活动，收到了多篇来自会员的高质量文章。今天刊登的是“微雨燕双飞”的文章，细腻的笔触、朴实的叙述中，再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长江中下游地区一个普通家族的高考往事，其中蕴藏着的时代的甜蜜与苦涩，值得各位读者细细品味。

1980年我出生那年，我爸妈都在本地的矿上工作。父亲是合同工，没有正式的编制，天天在井下干最脏最累的活儿，吐口唾沫都带着煤渣子，母亲在矿上的食堂里做临时工，这在当时是个好职务，除了饭点那段时间必须在岗之外，其他时候可以溜号，矿上也不管。

我家还有两亩自留地，种的都是些蔬菜。我母亲早上天不亮就起床，踩着三轮车去田里收菜，收来的菜直接卖给矿上的食堂。管食堂采购的是我家的一个表亲，多少有些关照。

小时候，人家问我，长大之后的理想是什么呀？我都回答说不知道。这时候要是我爸在场，他会说：“我就指望他长大有口饭吃就成！”要是换成我妈在场，那她想法可就多了。她希望我能跟她一样在矿上的食堂里打工，最好能混成食堂采购员，同时和她一样勤劳，每天天不亮就去田里收菜，每天中午还要去田里锄草，每天傍晚还要去田里施肥。

但是，要是我爷爷在场，他就会说：“我孙儿要好好读书，长大了要参加高考，考名牌大学！”

这时候，问话的人都会微微有点惊讶地说：“有志气，要好好学习！”

1

我家住在远郊，那家国营煤矿是那一带最大的企业，周边几个乡的经济都围着它转。男人们以成为矿上的正式职工为荣，女人们以嫁给矿上的正式职工为荣。

但是，95%的人是混不进矿里的，他们就只好去种地，土里刨食，靠天吃饭。

我们整个乡有大几百户人家，家家户户都有两三个孩子，他们都会在本乡唯一的小学读书，其中还有80%会进本乡唯一的中学读初中，但是读完初中再读高中的人，不到5%。

本乡没有高中，隔壁乡也没有，要读高中就得去城里。高中也不属于义务教育范畴，必须额外付学费，进城读书就得完全脱产，不但不能在放学之后帮家里干活儿，还得另外贴一笔住宿费和饭钱。考上大学还好说，要是考不上大学，这笔钱在人们看来，基本上就是白瞎了。

上个世纪80年代，本乡的绝大多数农户人家都是刚刚越过贫困线，为了不返贫，农民们每天都会掰着手指头算细账过日子，读高中这种奢侈的事，没有几家下得了决心。

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，据说我们乡只有一个人去报考，结果临场怯阵，都去到考场门口了，却又回来了。直到1987年，我们乡才考出了第一个大学生。

那是我最小的姑姑，她考上了本省的一所师范类本科院校，这是在我们乡引起了巨大的震动。

我爷爷有过十个子女，到头来只有五人成年，小姑姑比我也就大10岁。我小时候觉得她很娇气，又爱哭鼻子，我一点都不喜欢她，但她考上大学之后，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忽然高大了起来，我走在路上，都常常会有人窃窃私语：“看，那是谁谁的大侄子呢！”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，胸前一个星期没洗的红领巾感觉都鲜艳了很多。

小姑姑是学英语专业的，毕业后做了一年教师，后来进了外企，工作两年又去考研，然后和姑父一起在上海经商。她的生活轨迹对于本乡的很多人来说，简直绚烂得像天上的星星，可望而不可即。

那些年有时候我会生我父亲的气，责问他：“你就知道让我好好读书，你当初为什么不好好读书？要是你当初像小姑姑那样考上大学，我们家早就不这样了！”

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，通常这时候他会狠狠地瞪我一眼，大吼一声：“滚！”

2

我在家里是长孙，下面堂弟堂妹还有五人，我们六兄妹都在本乡那所唯一的小学读书。自我在那里读书开始，学校的老师就经常说：“果然你们家人读书就是比别人强些，底子就不一样啊！”

这话我的弟弟妹妹们都听过。

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底子不一样，但感觉确实学习上比大多数人要顺利一些，因为很多课上要教的东西，小时候已经学过了。

我父母倒是没什么可教我的，但是爷爷从小会教。

爷爷有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，前面十几页和后面十几页都翻没了，但缺页的部分他会写在纸上教我背。还有四书五经，他也会零零碎碎地讲。我读高中的时候第一次翻《易经》，忽然发现里面有些字句似曾相识，后来才想起来，原来小时候爷爷是教我背过的。

小时候爷爷教这些，被我外公看到，取笑他说：“当年差点为这些破玩意儿把命送了，现在可让你得瑟上了。”

我外公说：“你姑姑不是我们这里第一个大学生，你爷爷才是。”但爷爷不肯告诉我们，他当年读的是哪所大学。

我奶奶说，爷爷家当年家境很好，他年轻时候在上海读大学，只是后来因为一些事情，书没有读完，家业也败落了。建国后，爷爷从上海回到老家，本来在政府里做个文职，但是爷爷不安分，出了一些事，被下放到乡里，然后又搞事情，被下放到村里，成了村里生产队的副队长。做个副队长还不安分，画了一堆图去鼓动生产队长挖地道，结果连副队长也没得做了，关了几天小黑屋，终于安分了。

奶奶经常说爷爷：“百无一用是书生！”爷爷不敢反驳，等奶奶走了之后对我说：“这句还是我教她的呢！”

我问爷爷：“你干嘛要挖地道啊？是要打仗吗？”

爷爷平时很文雅的一个人，但说到这事就要爆粗，经常愤愤不平地说：“狗屁的地道，那是排水渠，村里那帮沙雕狗屁不懂，说我是台湾特务！他妈的没有排水渠，一下大雨田里全淹了，活该！”

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梅雨季节确实是很讨厌的，每年高考时节，经常大雨滂沱。自我记事起，那一大片菜地，一到梅雨季，多半要被淹，管它田里种的啥，全都得泡烂。

十年前，那一大片田地变成了新城区，再也没有田会被淹了。但是，每到梅雨季节，那里的积水依然能没过半截小腿。

爷爷说：“我一生时乖运蹇，百无一用，唯望儿孙多读书，好进学，事业各自有成，不负此生。”

3

1995年，我在本乡唯一的初中读到初三，快毕业的时候，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：中考志愿是填高中呢？还是考个中专早早就业赚钱？

在2019年，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，但在九十年代，它就是一个难题。

那些年，中专的分数线和市重点高中是差不多的。考中专意味着能早早出来工作，赚钱养家，而考高中意味着把这个难题留到三年后再做。三年后，如果高考失利，啥也没考上，那么我还得回头去读中专。

那时候，我在班里成绩很好，大概率是可以考上中专的。至于技校，根本不用担心，以我的成绩，任何技校都能考上。

我小时候一直觉得，我长大了一定会考大学的，但是到了这个路口，我却有点迷茫了。

1994年，矿上出了点事故，父亲受了工伤，矿上赔了一笔钱，但同时也终止了和他的合同。他是合同工，在矿上干了十八年，从未有过正式编制。

1995年，矿上效益越来越不好，一直在裁员，我母亲也变成了全职农民。

看看这情况，我想我还是早点出来工作吧。

我不敢跟爷爷说，先私下跟我父亲说了。父亲奇怪地看看我，啥也没说。第二天，他早早叫我起床，跟他一起去田里干活。

那天是星期六，本来我一般要睡到八点的，结果六点钟不到就起床。出门一看，天光大亮，田里很多人来得比我们更早，路上遇到熟人，都对着我笑笑不说话。

父亲指着前面一块空地说：“你去把那块地翻土，下午你妈要种菜的，赶紧的吧！”

地块不大，但翻土是个重体力活。我以前来田里都是做些浇菜、摘菜、捆菜、洗菜的活儿，像挑水、翻土这种重活还真没做过。我知道他的意思，我也不想说什么，拿着一把翻土的四齿耙就开干。

从六点半弄到上午九点，终于把翻土的事儿干完了，我累得浑身是汗，筋疲力尽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。父亲把毛巾递给我擦擦汗，指着另外一块地说：“等下去那边浇水。”

我估摸着那块地需要八桶水，挑四担应该够了，但是我第一担就翻了车，倒在豆架边上，把搭好的豆架压倒一大片。

父亲拿着那条汗巾朝我跑过来，我撒腿就跑，田里劳作的很多熟人都远远地大笑起哄。

最终父亲没有打我，我们并排坐在树荫下面聊天。有一位熟人来田边打水，跟我们打招呼，等他走了，父亲说：“你看他，快70岁了，还在这里挑水呢！你要是不去读书，你70岁没准也这样。”

我点点头说：“懂了，懂了，我回去读书。”

父亲看着远方，出了一会儿神，然后低声说：“你晓得么？1977年，我们这里有一个人去报过高考，那个人就是我。”

4

我在城里住校三年，周末都很少回家。

高三那年，父亲主动说要给我请个数学家教。那时候有一些师范学校的在校大学生做家教，一次带好几个学生，一小时只要20块钱，我想报这种，但是父亲坚持托人在市里找了一位老教师给我补习，课时费60块。

1997年高考，我顺利地考上了一所著名的985院校，数学满分。

之后那些年，我的堂弟堂妹们，都考上了大学，都是985、211学校。

多年以后，我们家族聚会的时候，小姑姑说：“其实当年哥哥姐姐们成绩都比我好，只是没赶上好时候。我年纪最小，真是运气好赶上了。”

我的父亲、叔叔们都沉默不语。

叔叔说：“大哥当年成绩最好，铆足了劲要考大学。1977年报考之后，天天晚上再累都要看书，只是没想到后来忽然又不考了。”

母亲自责地说：“怪我那时候糊涂，我跟他说，我一个人弄这一大家子的生活搞不过来，他要是考上了，我就跟他离婚。”

母亲这句话，当时简直把全家人都惊到了，谁也没想到当年竟然是这样的缘故。

父亲自己倒是想开了，淡淡地说：“多少年前的事了，还提它干嘛？好在我们这家人，后辈人都考上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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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语

老家的矿早破产了，老家的田地也都变成新城，世事变化，沧海桑田，当初觉得最靠得住的东西，最后都化为云烟。

但是，高考真切地改变了我们的命运，让我们从当年狭隘的世界中走出来，看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，同时也切切实实地提升了生活品质。

我有时候想，爷爷读了那么多书，并没有帮他改善生活，相反倒是让他摔了一辈子跟头，为什么他还要坚定地让儿孙好好学习，努力读书呢？

这个问题我没有问过他，但我现在也基本能理解他的想法。

有人觉得，读书是为了获得一份更高的收入。这个想法没有什么错，现实一点说，多读书真的可以提高收入水平，尤其在当代这种社会里，脑力劳动的价值还在不断提升。

但是从更高的层面来说，无论你从事什么样的职业，有过怎样的命运，人生都是短短几十年而已，一晃而过。人来世间一遭不容易，这几十年里，我们要尽量让自己的人生更丰富一些，更深刻一些，这样的人生才会更有意思一点。

知识改变命运，高考改变人生，努力学习，多读书，读好书，能让人更通达地看待自身的命运，在最沉沦的时代里也能让你心怀美好，在最繁华的时代里也能让你保持清醒，让人的心灵得以安宁。